俞晓群:十五年微书话

时间:2015-07-02 作者:俞晓群 来源:中国新闻出版网/报
  自2009年来到北京,重回出版一线,我就对出版个人的文章集子充满兴趣。历经6年,我刻意出版了许多“小精装”。丛书有“海豚书馆”“海豚文存”“独立文丛”“经典与怀旧丛书”和“海豚启蒙丛书”等;单本有黄裳、沈昌文、董桥、王充闾、宋木文、刘杲、钟叔河、朱正、葛兆光、张冠生、陈子善、陈冠中、陆灏、胡洪侠、黄昱宁等人的著作,后面还有扬之水、李长声、傅杰等。
  经常有人问我:你为什么这样做?是为了笼络人气,是想做小孟尝,还是处女座的人啊,就这样矫情!
  我自思考,觉得如此操作,有两个思想基础在“作祟”。往近处看,还是20年前,我在辽宁教育出版社工作时,由脉望策划“书趣文丛”,一套60册,至今余香缭绕,意兴未绝。往远处想,欧洲走出中世纪的黑暗,有两个标志,一是蒙田散文一类作品的出现,人们开始书写个人的历史与感受。他们赞美个人的历史,而不是公众的历史;他们赞美自己的特立独行,甚至怪癖和偏见。再一个是阅读成了个人的事情,人们从教堂和广场,退回到自己的屋檐下,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家中,躺在草地上,倚在大树旁,读自己喜爱的书。正如波兹曼所说:“自从有了印刷的书籍之后,一种传统开始了:孤立的读者和他自己的眼睛。口腔无需再发声音,读者及其反应跟社会环境脱离开来,读者退回到自己的心灵世界。从16世纪至今,大多数读者对别人只有一个要求:希望他们不在旁边;若不行,请他们保持安静。整个阅读的过程,作者和读者仿佛达成共谋,对抗社会参与和社会意识。”
  这后一个联想,似乎有些牵强。但几百年过去,我们的社会究竟如何呢?大家清楚,我却说不清楚。不过近日,我的心情大好,因为王为松(上海人民出版社总编辑)《文字的背影》终于交稿了。为什么要说“终于”呢?原因有二:
  一是为松太谦虚,从业20多年,没少发表文章,大的小的、长的短的,总有几十万字不止。15年前,他出过一本小册子,后来就没再出过集子,直到这次千呼万唤,他交稿时还说:“晓群啊,我审别人的稿子是有自信的,看自己的就不行。所以,真不是客气,请你先审审,看能不能出,别给你丢脸!”你看人家这情操,让我这每天都乱写的人,脸往哪儿搁呢?
  二是为松太劳累,家事不会影响他,不会牵扯他的精力。只是这几年,他又兼两个出版社的事务,又是借调挂职,又要审读铺天盖地的书稿,又要读书听讲座,又要兢兢业业,赢得朋友的赞许,因此就愈发辛苦了。我看得出,为松是一个自制力极强的人,外表貌似海派男人的顺从与温柔,实则个性都包裹在内中。这一包裹就是半辈子,每天都会很累,几次在一起参加活动,为松经常疲态尽显,坐在那里就能睡。不过他在网上有三句励志的话语:“凡事常怀敬畏之心”“面对复杂,保持欢喜”“有心则不难,有趣则不烦”。看来对为松而言,“累”是一种常态、一种乐趣。所以在这样的状态下,我还要催命般要稿子,表面上是残酷施压,实则也是在给他增加一点快乐,不是吗?
  为松的稿子分为三个部分:微书话,书与人,书与我。单看题目,就是陈原、范用等前辈的路子。他的微书话一写就是15年,体例一致,情调一致,笔法一致,文字简洁明了,思维机敏善变,每每会有警句、格言涌现出来,让人想到维特根斯坦,以及前辈陈原的文字范儿。
  当然读这15年的微书话,还有一段阅读情趣,时时牵动我的心思,那就是观察为松由青春期逐渐走向成熟男人的情感变化、兴趣追求。读来感受,还是早年的文字有味道,其中迷趣极多,足以窥见当年为松的才情魅力!看他后来的人生旅程,一路到今天,也就不足为怪了。再者为松选书,涉及历年书目数百种,他目光很毒,笔调不失海派文人的细腻与尖刻,正反两面的品评都很到位。如果将来,为松能将这部分写作坚持下去,最后再以单行本面世,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于我个人而言,阅读王为松,还有一些原因。简单看,为松先是在上海教育出版社工作,我当时还在辽宁教育出版社。后来他到上海书店出版社,恰逢此时,我离开了辽宁教育出版社,因此与沈昌文、陆灏等人所做的那一大摊子事情,也成为断了尾巴的蜻蜓。当我正在像怨妇一样悲切的时候,陆灏与为松又挽起手,把部分事情接续起来。先声之作是《无轨列车》《人间世》,接着就是“海上文库”。你看那书单吧,连为松自己都说:“简直就是当年的《万象》啊!”说实话,当时看到这些书目,我心中又惜又爱,个中情绪,不言自明。后来,我到北京,与沈公、陆灏再度“在一起、在一起”的时候,为松的身影,就很真实地存在了。陆公子最初确定“海豚书馆”体例,处处都会想到避开为松的“海上文库”,当然那里也有陆灏的心血孕育。有一年上海书展期间,为松提议,我们以“海上文库”与“海豚书馆”的名义,每年举办一次“两海文库”的文人雅集;为松去上海人民出版社后,接续出版“脉望丛书”,都是共同的背景、共同的志向、共同的理想与共同的风格。这些事情的存在,既偶然又自然,既有心又有缘。这样的王为松,我怎能不为他出一本随笔集,细看一下他内心的所思所想呢?
  最后谈一个感受。从文稿中可见,为松历来尊重前辈,走的也是师徒传承的路数。比如他敬佩陈原的“书迷”说,赞同范用的“感情用事”说,羡慕沈公的“谈情说爱”说,称道陈昕的“纯粹”说,等等。但是,还有一位大师级的人物,也是本书中花费笔墨最多的,那就是王元化。元化先生学问极大,对出版也有很深见解。大约因为《古文字诂林》的关系吧,为松与之接触很多,关系很近,为松几天不去,元化先生会生气;别人排好的稿子,他也会明火执仗地拿回来给为松出版;书中有言,为松许多编书细节,都有元化先生的点拨,大到选题立意、出版规划,小到书眉设置、版心尺寸等;为松聆听元化先生训话,投币电话打到弹尽粮绝。可以看出,老一辈的言传身教,对为松的影响,也是一生一世的作用。这一类“师徒传承”,说起来大同小异,细思下去,却奥妙无穷。在此书中,听王为松细细道来,实在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