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在天真:新凤霞自述》 从约稿说起
2015年初夏,李陀、北岛从五四以来如恒河沙数的文学作品中选编出一本《给孩子的散文》,这本别具炉锤的选本中,新凤霞的《左撇子》一文,大家纷纷叫好,赞叹编者的眼光。
新凤霞好在哪里?
我记得第一次看到新凤霞的文章,是她在浙江少儿儿童出版社出版的《永葆幼稚青春》,那个时候觉得“评剧皇后”新凤霞,竟然写了这么好的故事。她的故事不加虚饰、不落俗套、绝不做作,行文深处直追现代文学大家汪曾祺、孙犁。要知道,这两位作家一向以诗性语言著称于文坛。检索新凤霞的有关资料,我找到了她处理文字语言的精神源头——启蒙老师老舍和叶圣陶先生。1957年6月,“文学家”新凤霞初露峥嵘,14日、19日,《人民日报》先后刊发了新凤霞的两篇叙事散文《过年》和《姑妈》。编者在《过年》的“附记”中,介绍了新凤霞的自学之路:“评剧名演员新凤霞,解放后开始学文化,去年已读完初中课程。最近,她在休息中练习作文,写了一些生活回忆。这里登的就是其中的一篇。”她从一名大字不识的旧社会女演员,到新中国的作家,这可真是传奇。
叶圣陶先生曾评价新凤霞的文章“畅达而深刻”。他说:
写东西当然得有丰富的生活经历,可是把经历写下来,要写得像个样,还得有一套本领。新凤霞就有这套本领,她能揣摩各种人物随时随地的内心世界,这很可能是她从小学艺的时候练成的。演龙套的时候在台上看戏,不上台的时候躲在后台看戏,一边看一边揣摩,角儿在台上为什么这么唱这么做,为什么这么唱这么做才能符合剧中人的身份和年龄、性格和身份。她不但看评剧,还看京剧、梆子、曲艺、话剧,都一边看一边揣摩。这功夫下得深啊。
我做了编辑之后,对新凤霞的作品和关于她的话题一直保持关注。新凤霞的小女儿吴霜对媒体朋友说,她手中保存有母亲新凤霞的手稿,有很多内容还未经出版。听到这个消息,我非常兴奋,通过各种渠道联系吴霜老师。吴霜老师是中国著名花腔歌唱家,经常各地演出、讲学,同时也是作家,她的散文《我的舞台》被选入人教版小学语文教材。她既继承了母亲的戏剧事业,也继承了父亲吴祖光的文学功底。看到她社会事务繁多,感觉联系到她应该有难度。
但约稿的过程,往往有出人意料的惊喜。我通过北京朝阳区文联胡世江老师的帮助,第一次就打通了吴霜老师的电话,而且恰恰就在她刚从美国孔子学院讲学归来的时候。
吴霜老师说话的声音嘎嘣脆,听明白我的来意,就说:“你来我家吧。”直爽,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
就这样,我来到了北京东大桥吴霜老师的家。这个家也是新凤霞和吴祖光先生的故居。家里的陈设还保持他们过去生活的状态,客厅里陈列着新凤霞先生的头像雕塑、一架她生前弹奏过的钢琴,墙上有很多文人小品画,有一间房间是书房,四周都是书柜,陈列着吴祖光、新凤霞一家人的书籍,还有一台小巧精致的书桌,一切摆设一如往日。
我问起吴霜老师书稿的来历,原来20世纪80年代末的时候,吴霜老师在美国开个人演唱会,她的爸爸吴祖光正好去美国出差,便赶来观看。演唱会的主办者凯西是个特别能干的华裔女士,来自台湾,见到吴祖光先生后便请求:新凤霞的书在香港和大陆都出版过了,台湾还没有,要不由她出面,在台湾出一本。吴祖光先生便与她做了约定。次年,一沓厚厚的新凤霞手稿便送到了凯西手中。
“后来就一直没动静,我妈妈也没太在意。”吴霜回忆说,再后来,妈妈病重,1998年去世,父亲吴祖光也到了晚年,最后逐渐失智,到2003年离世。全家忙乱,竟把这批书稿的事渐渐忘却了。
吴霜老师说:“两年前我突然收到一封邮件,说‘你还记得我吗?我手里有一份你爸爸给我的你妈妈的手稿,我想归还给你’。于是2016年初,我在美国见到了这份未能出版的手稿,把它背回了国内。”
我请吴霜老师拿出书稿看看,果然是一份手稿,文章都写在信纸上,每一篇都订了起来,大概有百十篇。文字量非常大,外观上看大概有《辞海》那么厚。首页有目录,确实是整理过的。但翻开来看,手稿的文字却很难辨认,还有很多可能是吴祖光先生替她改错的痕迹。吴霜老师看着我忍不住地笑:“我妈妈的手稿那是‘新凤霞体’!她二十几岁才进扫盲班学认字写字,她就是乱写,有很多她自己编的笔画。后来写得多了,慢慢好些了,但是有的字还是只有我们家里人看得懂。”我坐下仔细看文章的内容,有对早年学戏的回忆,有对新中国成立后重点剧目的创作心得,也有自己和先生吴祖光的家庭生活记录……但是没有分类,显得比较杂乱。
但编辑的直觉告诉我,这应该是一份很有价值的稿件,我决定带回去。吴霜老师提醒我,编辑出版她母亲的文字可不是个轻松的活。也许是和吴霜老师投缘,也许是对新凤霞先生的作品如数家珍,也许是我对这些手稿将来的出版设想正符合吴霜老师的想法,她也没有太过犹豫,只是让我数清楚总共有多少篇文章。我打上借条,就把稿子带回了出版社。
后来看《北京青年报》的刘净植女史对吴霜老师专访,吴霜老师这样说:“有过两三家出版社和我接洽联系这部回归的书稿的事,却只有山东画报出版社的编辑、一个年轻的女孩王一诺的行动最为快捷迅速,她在电话里初步了解了这部书稿的情况,没过几天就从济南乘高铁来到北京,而且第一时间取走了书稿,留下一张收条。我至今记得她站在我家前厅中央的长桌前低头一篇篇飞快地翻数稿件,然后告诉我总共多少篇文字,打包封上胶条。她高兴地说:‘吴老师,我回去了,回去就报选题,你就等好消息吧。’我觉得,这好,有行动力!我也放心了,稿子去了该去的去处。”作为编辑,在第一次见面就能得到作者方面的认可,觉得很欣慰,也不想辜负了这份信任。
回到了出版社,经过了稿件的初步梳理、录入,立即进入选题论证环节,这样一本书价值何在?我想一方面,新凤霞手稿中所叙述的故事,具有传奇性,更像是旧社会的风俗画,区别于前几年很多书展示的“民国范儿”,以更加真实的视角揭示了旧社会平民百姓的艰苦生活,新旧社会的对比中更能揭示新中国成立带给普通百姓的意义。二是新凤霞的个人经历十分励志,从一名大字不识的民间艺人成长为高产作家,凡事要求做到最好,从“评剧皇后”,对写作、画画,她都精益求精,其中的坚持和对自己的严格要求,仍具有现实意义。第三,戏曲具有悠久的历史、独特的魅力和深厚的群众基础,是表现和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国家近几年实施了一系列地方戏曲振兴工程,这样一本包含有中国传统戏曲创作精髓的图书,更能产生较大的社会效益。
进入编辑阶段,我和吴霜老师联系就更多了。新凤霞先生的字写得比较“潇洒”,手稿中错别字特别是同音异形的字比较多,天津方言也很多。作为编辑,开始的时候要请教吴霜老师帮忙辨别,后来看得多了就熟悉了。很多纸张也都因为年代久了变得很脆弱,整理手稿花了很大工夫。
手稿初步整理之后,我将篇目发给吴霜老师进行筛选,我们也根据文章的内容进行了分类,最后敲定为三个部分,共计三十四篇,总文字量在十五万字左右。第一部分是“永葆幼稚青春”,这个题目来自吴祖光给妻子新凤霞刻的一方印章,这部分内容写的是新凤霞对自己青春时光的追忆。她既写了儿时天津的贫苦生活,也写了学戏的艰苦,有血有泪,有唱有笑。第二部分“本色见才华”,是新凤霞对艺术道路的检索。题目引用了叶圣陶先生对新凤霞的小诗“本色见才华,我钦新凤霞。”她幼年学戏的时候就敢于打破陈规,用最本能的艺术直觉改变了评剧的声腔,创立了评剧“新派”。殊为难得的是,在这一部分中,新凤霞不仅留下了出演《坐楼杀惜》《刘巧儿》《花为媒》的珍贵史料,还以细腻的文笔记录了自己与齐白石、梅兰芳等艺坛巨匠交往的故事,无意间为她的“真”做了最妥帖的注解。第三部分“人生欣与戚”,漫谈人生体会,其中不乏至今都被人们津津乐道的与吴祖光的“霞光恋”故事,以及一代评剧皇后如何从戏曲演员到作家的转变。她用自己亲切平淡的笔触记录了那个悲欣交集的时代,虽历经磨难,但依然保持真、善、美底色和中国传统艺术的风骨。
在编辑的过程中,书的名字就已经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中,就是艾青所写的“美在天真”:
最近读到凤霞的一些文章,我好像从一大堆凌乱的旧书里,忽然发现一个贴照簿,里面贴满了旧艺人和他们舞台生活的照片,这个贴照簿向我展开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我好像听到凤霞坐在身旁和我们聊天,她以平静的心情在回忆往事,像一条小溪慢慢地流着,永远也流不完。……朱丹说凤霞的画“好在不俗”,祖光说凤霞的文章“一片天籁”,而我却认为是“美在天真”。 ——艾青
吴霜老师也说:“‘美在天真’四个字是艾青说的,他在看了我母亲的文章后,觉得她的文字有一种天然的美感。我觉得挺合适的,挺符合我妈妈这个人的。”书最后定名为《美在天真》。
做书过程是漫长的,后期结合文章的内容,由吴霜老师提供,选配了新凤霞先生难得一见的剧照、合影、家庭照,例如新凤霞与齐白石、梅兰芳、艾青、张正宇、夏衍、夏梦、裘盛戎等合影。装帧设计方面,最终选定了暗红色布面的材质,希望突出中国传统戏曲文化的沉稳与内敛,内文选用了象牙白色的优质纸张,没有过多繁复的装饰,期盼达到“家常一般的自然天成”。
2017年深秋,《美在天真:新凤霞自述》正式出版发行。年尾的时候,我收到吴霜老师的来信:
母亲新凤霞,曾经的一代戏曲皇后、评剧新派的创始人,不单是歌喉如天上飘来的仙乐,人也似落入凡尘的神女,母亲当年的风采卓然。但是后来在她将近五十岁的时候忽然患病,从此在轮椅上度余生。
只是厄运并不能让母亲低头。她似乎有一种天生的能力,就是逆境生存,艰难中取胜,这好像一直就是我妈妈的专利。她出身贫寒,父亲是小摊贩,患有肺病,家里五六个孩子。母亲是老大,她当年学唱戏就一个目的,帮助父母养家。受尽苦中苦,挨打挨批受排挤,但是慢慢出落成一个百年不遇的舞台上的天才。母亲的代表作永远都保存在她众多观众的脑海里,她在舞台上创造的那些角色至今都为人津津乐道传唱不已。不过这样的生涯在她四十九岁的时候戛然而止,因为她罹患了脑血管病,从那时起再也没有登上舞台。
可有谁料想,她会从此改变了身份,从曾经是文盲的民间艺人转化成了著书写文的作家呢?
这当然有我父亲的功劳,因为是他鼓励了母亲,是他称赞了母亲的创造能力,使母亲找到了灿烂生命的另一条路。而这条路上生长出来的花朵直到今天,在母亲已经去世十九年以后依然开放得华美且芳香无比。
《美在天真》这部书稿的出版就像母亲的身世一样,并非一帆风顺,一波三折,最后又回到了北京我的手里,才得以赶在2018年的新年之前出版。
2018年的新年已经来到门前了,像一只有力的手敲响了时间的大门。门开的时候,我把这本有着红色封皮的精装散文集献给新的一年。
新年,新书。我好像看到,母亲的神采在书中灵动地跳跃翻飞。想起老子的话:死而不亡者,寿。
具有悠久历史的中国戏曲,曾在舞台上出现过大量身怀绝技的民间艺人,有的甚至跨入大师的行列,但是能够以文字记录自己的艺术生涯、生活经历的,确是少之又少。许多大师的传记都是后人或他人撰写的,像这样一位美丽大方、灵慧聪颖的“评剧皇后”,到从一开始学认字写字就能写一手好文章的作家,她的道路不可复制。而且现在我们的演员、艺术家都由学校培养出来,也不会再有所谓的“民间艺人”了,而新凤霞先生也成了“空前绝后”的一代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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